昆汀的反击:往事由悲转喜

作者：张阅

《好莱坞往事》发生在1969年，是嬉皮士风潮的顶峰，也是衰落的转折点。尽管主流纪念语境总褒扬那个“爱与和平”的年代，《伍德斯托克音乐节1969》记录过那个年代人们的潇洒、自由、激情和摇滚，而当年的嬉皮士也成为在未来改变世界并掌控话语权的大人物，比如乔布斯和克林顿。但真实的历史总是多面，迷幻花朵一般圈层盛开的嬉皮世界当然也混着可怕的支流，比如在同一年造成波兰斯基灭门案的邪教“曼森家族”和酿成阿尔塔蒙特音乐会歌迷死亡事件的黑帮“地狱天使”。主流里的杂碎跟嬉皮也冲突不断，当年上映的《逍遥骑士》（1969年）也给了几位桀骜不驯亦有些“禅”的摩托流浪者以悲剧结尾。《美国牧歌》（2016）这部根据菲利普·罗斯小说改编的电影反思过嬉皮运动背后的阴影，关注那些被抛弃的上一代人和极端自弃的年轻人。那是一个自由与暴力并存的年代，不是完美的乌托邦。

这次轮到昆汀·塔伦蒂诺讲述他六岁时的故事。这个资深迷影者，幼童时的最爱不是嬉皮文化，而是电影。这电影不一定需要你有影史储备才能看，尽管昆汀埋了极多老电影彩蛋。其实昆汀不会让人紧张，这种孩童般的乐趣，是留给孩童般的资深迷影者的，普通观众只需要搜索下1969年好莱坞那场命案，看过几部模式总是极其相似的老西部片，就能乐在影中了。我担心的是这位以暴力美学闻名的导演怎么展现那场命案，单从简约文字记录，就能体会场面的残忍程度，甚至同情不在场的波兰斯基。昆汀如何避开自己擅长，去拍一部内涵必须反暴力的电影？还得是喜剧？昆汀用最后30分钟解开悬念，我能理解为何他要防剧透，若是剧透，这份掺杂震惊与唏嘘的解谜乐趣便荡然无存。

这部戏总体风格更贴近昆汀早年那部根据埃尔莫·伦纳德的小说改编的《危险关系》（1997）。风华正茂的昆汀拍这部涉及中年危机的犯罪片，没有布满《低俗小说》（1994）的那种花段子，他稳扎稳打，只为证明年轻人也能拍好这样的电影。所以用中年危机来揣测昆汀拍《好莱坞往事》的动机，是错误的。选择小李和皮特这两位当年的金发偶像、如今的皱纹大叔分别饰演过气的西部电视剧偶像和他的御用替身，这本就是昆汀的幽默，因为小李和皮特是片约排到2025年的超级常青巨星。

幽默感贯穿全片，开片字幕出来，屏幕上一张巨嘴，镜头慢慢拉远，看到人像，再发现视角是一辆车内，两位主角上车，车子开起，我们才发现那张巨嘴属于小李饰演的里克·道尔顿挂在自家院子口的巨幅海报。人物的自恋和滑稽感就出来了。故事展开，他酗酒，拍戏卡词，为自我证明而努力工作，求肯定，揪心生存，性格狂暴，邂逅邻居波兰斯基之后面露野心，讨厌嬉皮士却被要求在戏里打扮得更嬉皮。按昆汀的设定，他还有躁郁症……小李不仅演出了人物丰富的“真实”状态，还得完成大量从表情到言行都装腔作势的戏中戏，以及试验中磕磕碰碰的差状态与好状态——离小李本人水平还有段差距——这三种层面的表演。天生娃娃脸，不只帮他在少年时迷倒少女，也令他如今的喜剧角色产生滑稽、荒诞的效果。

里克是“面子”，皮特饰演的克里夫·布斯作为特技替身，是西部片的“里子”。这个人对生活没什么要求，也能理智控制欲望，住汽车影院附近的拖车里，吃得还不如他的狗。用昆汀的话讲，这个人有点“禅”，我们常说的那种“佛系”。他被搭车的小姑娘带去昔日的西部片片场、如今的曼森老窝那场戏，有非常纯正的西部片场面调度和模式，比如达科塔·范宁饰演的领头少女，她陪睡片场门卫老头并掌控所有少女的那间屋，正对应里克当时在电视剧片场作为反派待的酒吧老巢，比如暗暗轰隆的音效（也可视为一种配乐），配合房子前面的几个营养不良的女孩和克里夫这组正反打镜头，产生暴风雨前奏的效果，你甚至能看出僵尸片受西部片的影响。搭车少女想对克里夫献身，暗示她们已习惯以性来做生存交易，哪怕她未成年，描出曼森家族之邪。他们做向导陪游客，也映照人们的疑点——曼森家族杀过多少人？昔日片场成贼窝，好莱坞大制片厂制度的瓦解可见一斑。昆汀在这部平稳叙事的作品里没有闲笔。

触怒某些人的李小龙桥段，排除形象因素，其实能展现主角们的处境和性格，一是李小龙确实因主演《青蜂侠》而在美国家喻户晓，里克只能演帮衬配角，克里夫的地位就更差；二是克里夫看热闹的“佛系”之笑会激怒求胜心太强的人，引发斗殴；三是为了说他武艺高强，这跟里克学了很久才会用的那把火焰枪一样，都是为最后30分钟铺垫的伏笔。

作为两位中年危机者的对比，波兰斯基夫妻恩爱、生活闲适；同是硬汉明星的史蒂夫·麦奎因正当红，跟他们同在一个圈子——也险些遇害。他们所处的上层名利场，跟住在隔壁的里克，毫无交集。玛格特·罗比饰演的莎朗·塔特，美丽、时髦、俏皮、受宠、充满活力，有当红小花的小虚荣心和骄傲，正当人生最妙时，与曼森家族那些扒垃圾的邪恶少女亦是对比。影院放映的新片《勇破迷魂阵》里，看到塔特与香港女星关南施对打，这与道尔顿去意大利谋转机拍意大利西部片一样，照见当年好莱坞与国际影人互通的景象。当时赛尔乔·莱昂内爆火的意大利西部片，也是克林特·伊斯特伍德、亨利·方达等好莱坞巨星主演的。好莱坞西部片，意大利西部片，黑泽明和港片，昆汀，这条影史脉络已明白写进电影。

代表好莱坞三面的三条线索将在结尾汇总。回到最初遐想，昆汀如何反暴力。曼森家族的谋杀者需要赋予杀戮正义性的心理建设，杀气腾腾的曼森女孩说：“他们从小到大看的好莱坞影视就是杀戮，何不去杀几个教他们杀戮的好莱坞猪猡呢？”昆汀用童话结尾反击了她的论点。这突转的方向，在情理之中，是对电影、影人和生命都怀有恻隐之心的导演必然做出的艺术选择。（张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