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城市现代性使传统的日常生活与社会交往发生变化，以报刊亭为代表的“附近”的消失，导致了现实环境陌生人交往的中断。本文以B站《报刊亭》视频中1.3万多条评论作为数据样本，运用量化与质化相结合的混合研究方法，将数字怀旧作为重建“附近”的实践路径。具体而言，借助计算传播方法，分析评论文本的核心关键词，探索潜藏在文本背后的主题分布，描绘用户报刊亭数字怀旧的群像图景。借助质化的文本分析，在数字怀旧基础上阐释用户“记忆中的附近”，进一步丰富“附近”概念的理论外延。
观点精粹
1.“附近”并不是只代表人际交往的实体空间或地点，它也是虚拟空间中人们回忆和怀念的精神家园。
2.报刊亭的拆除和报刊亭老板的离开，破坏了过去围绕“附近”所形成的日常性社会联结。
3.信息传播技术能够将周边的人联系起来，从而重构往昔的生活世界。
4.重拾“附近”，是对当前加速社会所引起的规模化城市更新和碎片化日常生活的反思。
关键词
报刊亭；附近；数字怀旧；媒介记忆；网络视频
一、问题的提出
近几年，“附近”（Nearby）这个概念伴随人类学家项飙的引入，在人文社科领域以及网络公共空间里“出圈”。这个词最早通过访谈节目《十三邀》被人熟知，项飙在节目中认为，年轻人关心的就是“两极”。一方面他们非常关注自我，如考试、升学、找工作等；但另一方面，通过社交媒体非常关心远方，如大国关系、民族兴盛等。在他们的意识中，附近——作为日常互动场所的邻里和工作空间——消失了。年轻人很少能描述出他们每天碰到的人究竟是什么样的，或住处周围最近的变化。
这里的“附近”不仅指人们平时在小区周边购物的门面商铺、社区周围的景观招牌和街道风貌，还包括平时打交道较为频繁的“身边的陌生人”，如小区保安、水电工人和菜场商贩。严飞曾提出，要关注身边的小世界，关注数量庞大但鲜有发声机会的进城务工人群，关注当下社会中断裂与渴望并存的“悬浮”状态。这些事物与人都构成了一个“真实的附近”，它是一个具有很强社会性的空间，是每一个社会主体的物质基础。对于“附近”的关注，其实是想将年轻人从网络虚拟世界中拉出来，多去感受真实世界身边的人和事。但是，如何找到“附近”、如何重建“附近”以及如何应对“附近”的消失等问题并没有完全解决。
城市的“附近”一般位于小范围区域内的人流聚集点，并充当了市民公共交往的的功能，如菜市场、街角公园以及实体文化场所。以城市书店、图书馆和博物馆为代表的公共文化场所，具备工作-家以外的“第三空间”属性，能促进市民的日常沟通与交往。而本文的研究对象报刊亭，它作为表征“附近”文化场所，同样可以被看作是城市文化传播的节点。报刊亭往往位于街头、社区与学校的门口，它们与城市居民的日常生活密切勾连，不仅售卖杂志或报纸等媒介产品以及零售矿泉水、烤肠等商品，而且还具备指路、换零钱、人际交往等功能，与路过的人产生着近距离的互动。
2022年，一部题为《杭州报亭将全部关闭？我拍下了它们最后的样子》的长视频（以下简称“《报刊亭》视频”）引发网民对于报刊亭的线上数字怀旧。截至2023年9月16日，该视频播放量超过190万，还收获了1.3万余条评论。众多网民借由这条视频以线上评论的形式，怀念他们身边已经消失的报刊亭，记录那些回忆中丢失的“附近生活”。报刊亭，曾经是全国许多城市最主要的报刊零售终端。据统计，从2008年到2018年的10年间，全国共拆除邮政报刊亭将近2万个，有些城市甚至不再有报刊亭。报刊亭的消失，不仅昭示着纸质媒体的凋零，同时也预示着日常阅读交往与附近生活的消逝。
有鉴于此，本文以该部《报刊亭》视频的评论文本作为研究数据，尝试将数字怀旧看作重建“附近”的实践路径。具体而言，本文运用量化与质化相结合的混合研究方法。一方面，借助计算传播研究方法，抓取并挖掘分析2022年1月—2023年9月1年多时间《报刊亭》视频下13000多条评论，以期解释网民的线上评论是如何怀念报刊亭的；另一方面，依据LDA主题模型的分类结果，对13000多条评论中的代表性评论进行质性的文本分析，力求探讨网民的数字怀旧呈现了哪些与报刊亭相关的“附近”，以及如何应对作为“附近”的报刊亭消失的困境。
二、数字怀旧：一种重建“附近”的可能路径
（一）“附近”与附近生活
“附近”并不仅仅是一个名词，而是一种视域，即以“附近”为中心来认识世界。在附近这个生活场景中，来自不同背景的个人不断相遇。附近将不同的立场带入同一视野，从而构成一个视域。项飙所说的“附近”与盖耶（Jane Guyer）提出的“近期的消失”相似。它指人们可以做具体计划，可以动用社会关系来改造社会的那么一个时段，是个可以被有效讨论和计划的时段。在城市现代化与技术加速扩张的背景下，作为“人与陌生之间缓冲区域”的“附近”也在逐渐消失。
国内外已有不少学者针对“附近”及其日常生活开展研究。埃里克·哈姆斯（Eric Harms）描述了越南胡志明市街边咖啡馆被高端酒吧取代的现象，高端酒吧封闭的空间使新兴精英们得以摆脱街道行人的目光，逃避他们周围的公共生活。徐前进在对居民日常进进出出的小区进行生活历史叙事时发现，小区作为一个社区里的小空间，提供着生活中重复性极高的交流场所，包括理发店、快递店、洗衣店、水果蔬菜店等。
除了以上这些以往的物质消费场所，以实体书店和报刊亭为首的精神消费空间也能够被列入到“附近”的研究范畴。实体书店不再仅仅围绕“售书”这一功能性目的，更多是为了让顾客能够在书店空间内产生一种体验的、情感的、审美的精神愉悦感，为受众创造一个独异性复合型生活空间。正因为如此，作为地理空间实在体的实体书店，不仅是“人类生活环境的容器”，还应有基于个体化印象与经验的地方情感和人文记忆。与此类似，本文的研究对象“报刊亭”作为城市空间的一部分，它构成了地点周边人们的“附近”生活，将人们勾连进商品流通、新闻信息和人际关系的三重网络之中。
（二）媒介记忆与数字怀旧
怀旧（Nostalgia）是与记忆相关的概念，它强调个体对于某个不再存在或者从来就没有过的家园的向往。“怀旧”最初指的是一种个人的与思乡症有关的病理学症状，随后进入到社会心理的研究视域。有国内学者发现，怀旧已经不再是局限于某个个体成长中的心路历程或生命体验，而是在某种程度上超越了个体化的、情感性的心理范畴层面，成为社会化、全民性的集体事件和社会文化景观。媒介与怀旧也存在密切的互动关系。尼迈耶（Katharina Niemeyer）在其编著的《媒介与怀旧》（Media and Nostalgia）中提出，媒介的广泛应用使现代社会呈现出“加速”的特征，而怀旧是对加速社会的反叛，勾连起那些遥不可及的社会时空。
总体而言，媒介与怀旧的研究可以归纳为两种研究路径：将媒介视为怀旧的对象和将媒介视为怀旧的中介。前者主要以“技术怀旧”导向为主，探讨对过时技术的美好回忆或向往。这种媒介怀旧表现为人们对于过去的媒介文化与媒介技术的渴望，包括以原有的社会和文化意义、美学、风格、操作方式、嗅觉或触觉来重新拥抱过时的媒介技术。它能够帮助人们管理由技术变迁引发的不确定性，填补新技术带来的兴奋感与旧技术象征的稳定性之间的情感隔阂，构成对自我的稳固定义。比如，国内有学者针对网站、播放器、四驱车等开展媒介怀旧研究，去描绘过往的技术生活记忆，并且重塑其文化价值。
而另一种路径则是将媒介视为怀旧的中介，媒介本身成为怀旧的创造性投射空间，充当了怀旧的触发因素，比如怀旧电影、电视节目怀旧元素和动画片怀旧等等。在其间，数字媒介不仅是个体自我展演、记忆传布的实践工具，也是怀旧实践的创造性投射空间及怀旧生产与消费的平台。特别是移动互联网的发展，为怀旧书写的“泛众化”提供了平台。
综上所述，过往研究讨论了以移动互联网为载体的数字怀旧的内容、功能与唤醒机制，以及不同空间场景的“附近”所采取的实践形式和所充当的角色。不过，当前有关“附近”的研究孤立地将其与线上生活对立起来。比如，针对如何重建“附近”的问题，项飙倾向于从现实人际关系（如代际关系与亲密关系）中寻求答案，而将数字化生存界定为对生活的真实联系无知无感、不感兴趣。这一观点虽解释了部分青年人借由数字生活来逃避现实“附近生活”的现象，但却切断了借由互联网找寻“附近”的通路。因为“附近”并不是只代表人际交往的实体空间或地点，它也是虚拟空间中人们回忆和怀念的精神家园。基于此，本文将网络视频看作是回忆和怀念的中介，用户借由视频内容在平台上发布怀旧言论。具体而言，数字怀旧可以被看作是一条重建“附近”的可能路径，通过用户的报刊亭回忆，讨论他们如何借由虚拟空间场景去怀念现实中的附近生活，从而拓展“附近”的理论边界。
三、研究设计
（一）样本选择及规模
如今，社交媒体已然成为承载怀旧内容的主要媒介，用户不仅发布单一动态的自我表达，而且会通过与生活在同一时期的其他用户的评论与讨论来传达集体认同感。国外相关研究者已经对YouTube上的视频评论进行了文本分析，进一步剖析了用户的线上怀旧体验。有鉴于此，本文以社交媒体上的视频评论作为分析样本，评论数据来源于B站的一条视频——《杭州报亭将全部关闭？我拍下了它们最后的样子》，该视频由up主康哟喂发布于2022年1月11日，其在B站的关注者有80.5万。这则视频拍摄于2021年12月3日，点赞量为15.3万、转发量为2.5万、收藏量为5.2万。在B站所有以“报刊亭”为主题的视频中，其播放量和评论量都位居第一。
在视频中，up主了解到，为了迎接杭州亚运会，杭州的不少报刊亭被关停，up主康哟喂由此拍摄了那些暂未关闭的报刊亭，并采访了报刊亭的摊主与顾客。众所周知，B站以弹幕闻名。尽管弹幕与评论均体现了观看者的分享与互动意识，甚至弹幕的交互性与即时性更为凸显，但是，由于弹幕语言固有的碎片化与缩略性弱点，其无法呈现完整的文字内容，观看者无法表达完整的话语，因此，我们选择视频评论作为本文的分析样本。主要缘由是评论不受篇幅字数限制，其内容具有完整性。
（二）量化研究设计
为了能同时在宏观主题和微观话语两种视野下考察用户对于报刊亭的数字怀旧，本文采用量化和质化相结合的研究方法。量化部分主要涉及的是文本挖掘（Text Mining）过程，它指的是利用数据挖掘方法在文本数据集上的运用，旨在从大量非结构化的文本集合中挖掘信息、发现知识。本文的文本挖掘部分包含以下三个步骤：第一，采集与清洗评论文本，我们采集了视频的全量评论数据，包括评论者的用户名、评论内容、点赞量、评论发布时间与评论级数。在样本选择方面，我们采集了该视频下的全部评论文本（采集时间为2023年9月19日），时间跨度为2022年1月11日至2023年9月16日，共计13376条，删除重复数据以及仅有表情包、标点符号、@某位用户的用户名以及与主题无关文本等无效数据后，最终有效样本共计13146条，总计58万余字。第二，使用Jieba中文分词器对文本进行分词，同时运用保留词、去除停用词，实现文本清洗。第三，进行关键词的词频分析、表情包频次分析以及评论内容的LDA主题模型分析，目的为初步呈现文本所体现的怀旧类型以及网民的群像特征。主题模型的应用，使研究者可以从海量的文本数据中捕捉到自己想要的信息，降低了数据分析的复杂性，能够为后续的质化文本分析做准备。
（三）质化研究设计
这一部分将采用质性的文本分析方法，去考察网民的数字怀旧与自身附近生活之间的关系。根据巴比（Earl Babbie）的说法，定量分析容易陷入资料的统计分析中而忽视了理论，定性研究的资料收集、分析和理论之间的互动更紧密。基于此，本文将根据LDA主题模型的研究结果，围绕怀旧与“附近”的关系来开展质性分析。具体而言，首先从网民的怀旧叙事中去分析他们是如何呈现过往与报刊亭有关的“附近生活”；随后，分析网民与视频的互动以及网民之间的相互跟评，去探讨个体的报刊亭记忆如何汇聚成网络上的集体怀旧；最后，借用“附近”的概念，分析有关报刊亭怀旧叙事是如何应对“附近”的消失的。
四、报刊亭数字怀旧的群像分析
（一）评论内容词频分析
词频分析是文本挖掘最常使用的数据分析方法，其主要目的为计算字词在给定文本中的出现频次，频次越多越能反映文本的“核心主旨”，有利于掌握文本中涉及的对象与观点。通过数据预处理后，关键词词频统计结果如表1所示。此外，位于前300位的词云图如图1所示，关键词的频次越高，其在词云中呈现的字号越大。
在全量有效评论文本中，报刊亭的频次最高（n=6478），与视频所关注的主体一致。有研究认为，除了与怀旧直接相关的术语如记忆、回忆等，潜在的提及过去的时间段、过去的人物、地点、事物均揭示了怀旧之情。结合上述观点，本文将高频关键词归纳为五个类别：第一类为杂志、漫画、报纸、报刊等怀旧的媒介词汇，它们均为报刊亭售卖的传统大众传媒类型；第二类为知音漫客、读者、意林、故事会等怀旧的刊物名称；第三类为小学、初中、高中、小时候等体现怀旧的时间词汇，暗示着对过去的渴望；第四类为回忆、记忆、怀念、记得等具有怀旧性质的话语，这些词语均直接提及了怀旧之意，表示渴望回到过去；第五类是以消失、淘汰为怀旧的旧物状态词汇。总之，五组关键词均体现着B站网友对报刊亭的怀旧之情。
（二）表情包使用频次分析
我们对含有表情包的文本进行可视化统计分析。网络表情包是一种表达情绪、情感的手段，它承载了社会热点、群体文化以及个人心境、情境等不同层面的规则与“密码”。在所有有效评论文本中，有3043条评论包含表情符号。使用频次最高的表情包依次为大哭、笑哭、藏狐、doge、委屈、辣眼睛、难过、喜极而泣、无语、呲牙、哭哭、拥抱、捂脸、泪目、哭泣等，如图2所示，绝大多数表情包属于悲伤难过类，表达他们对报刊亭拆除与消失的难过、留恋与不舍。
（三）评论内容主题分析
本文采用LDA模型的主要目的是找到与提取文本中“隐含的主题”，它的全称为潜在狄利克雷分布模型（Latent Dirichlet Allocation），应用于确定文档的主题分布。“主题”指的是由一组词汇构成的潜在话题或框架。在操作方法上，本文主要采用Python环境中的genism和sklearn两个工具包建立LDA主题模型。具体而言，我们首先以困惑度作为评价最优主题数量的依据，发现当主题数量为5个时，困惑度数值最低，拟合情况最优。其次，我们设置参数后，选择每个主题共呈现10个关键词，并依据关键词归纳每个主题的集中内涵，表2描述了评论文本的主题及关键词分布情况。
（1）主题1主要体现了用户对报刊亭拆除的不舍之情。该主题呈现了由于亚运会的召开，报刊亭可能影响城市市容，因此需要去拆掉体现城市文化、人文与情怀的报刊亭，导致其数量越来越少，评论者对拆掉报刊亭表示不舍。比如，“曾经喜欢的东西以这种形式消失心里还是有点不舍的。”
（2）主题2主要体现了用户对记忆中报刊亭的怀念之情。文本中包含了便利店、矿泉水等关键词，同时也包含了回忆、怀念、人情味等情感性的关键词。比如，“要买的时候没什么人买，现在一说关闭还是追忆怀念。”
（3）主题3主要体现了用户对报刊亭困境的惋惜之情。从关键词的呈现可以发现这类主题突出了报刊亭这一行业遭遇的经营困境，以及惋惜、眼泪等关键词体现出公众对报刊亭关停的伤感情愫，并考虑报刊亭升级的措施。比如，有评论用“时代的眼泪”来表达惋惜。
（4）主题4主要体现了用户对纸媒消亡的失落之情。诸如网络、手机、电子版等关键词，体现了移动互联网对纸质版刊物与大众阅读偏好的影响。其中，有用户评论说：“实体书店报刊亭都在离我们远去，纸媒时代真的要过去了嘛，有一点失落失望呢，真的不想说再见。”
（5）主题5主要体现了用户对报刊亭购买经历的留恋之情。学校、附近等关键词体现了报刊亭的位置信息，每周、放学等关键词体现了在报刊亭购买东西的时间信息，故事会、意林、漫画世界、点卡、报刊等关键词体现了在报刊亭购买过的物品。比如，“我还记得小学时候好多漫画都是在报刊亭买的，每周买一本，买齐了七龙珠。”
五、数字怀旧与消失的“附近”
（一）报刊亭记忆中的旧物
在《报刊亭》视频下的用户评论中，出现了许多与报刊亭相关的旧物，这些旧物主要以围绕报刊亭所售卖的各种报纸与期刊而展开，如许多用户提到的《足球》《体坛周报》《大众软件》《知音漫客》等等。从中可以发现，报刊亭不仅仅是一个地理坐标，它所售卖的报刊记录了用户们过去的阅读体验。当人们回忆起与个人早期生命阶段相连的媒介习惯时，就激发了其与过往媒介体验有关的怀旧关系。特别是用户们纷纷提到当年读书时，因为经济不宽裕而出现全班共享阅读的现象。例如：
“以前和同学一起凑钱买知音漫客和其他漫画，一个人买回来全班轮着看。现在有钱了，却回不去了，也不再喜欢看漫画了。如果可以，我愿意用上千倍的价格挽回我的青春时光。这些书是载体，每一本都是一段时间的回忆。哪本书被争抢过，哪本书特别难买，这些都是可以开启旧日回忆的宝贵钥匙。有时候它的作用远比它的本质要重要。”（用户“代迹”）
需要指出的是，多数用户回忆读书时的报刊亭正好处于纸媒的黄金时代，报刊亭中的各种刊物是为数不多的能让他们接触到学业以外知识的渠道。正如用户“杰克EST”所说，“报亭是小时候的一种通向未知世界的车站，各式各样的刊物就是前往不同世界的车票。”在这里，报刊亭的功能属性成为了用户数字怀旧的线索，这突出体现为他们对传统报刊的技术怀旧。随着媒介经验与日常生活持续不断地进入人们的认同，技术怀旧可以被视为与自我、父辈甚至祖辈的过去有关的“恋物”。用户对传统报刊的怀念一方面表现为对儿时美好阅读经历的回忆，另一方面表现为对报刊逐渐消亡的惋惜，例如用户“此人竟敢”写道：
“只能说确实是深夜破防了，可能是我的童年正好撞上网络尚不发达和纸媒巅峰的时候，就对报刊亭有一种很特别的感情。报刊亭几乎是我每周必去的地方，《科幻世界》《知音漫客》《飒漫画》《小说绘》等等，每次都把这些杂志一遍一遍地翻，一边翻一边等着新的一期。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学业的加重，报刊亭就好像在我的记忆里消失了。”
除了对报刊的怀念以外，《报刊亭》视频还引发用户对于报刊亭其它旧物的怀旧。多数街头报刊亭并不只卖报刊，它还售卖其他一些小商品，如点卡、玩具、纸巾和饮料等等。用户“蒲公英哟”写道：“我小时候经常在报亭买点卡，点数兑换完了，卡还可以收集，每次看到报亭老板、老板娘拉出一长串连在一起的卡时，我就好羡慕。现在买个游戏充个钱扫码、刷脸、叮一声就好了，但那种满足感再也回不来了。”
用户对于报刊亭旧物的回忆体现了扬·阿斯曼所谈到的“对物的记忆”，这些旧物反映了人自身，让他回忆起自己、自己的过去、自己的先辈等等。人所生活的这个物的世界拥有一个时间索引，这个时间索引和“当下”一起指向过去的各个层面。用户针对旧物的回忆从报刊亭还引申到了其他一些逝去的事物。比如，与报刊亭在空间分布上类似的电话亭，引发了几位用户的讨论。用户“Kriscozy-”写道：“就像电话亭一样，有一次我手机没电了，才发现所有的电话亭都消失了。”而用户“Forbidden__”也回复了前者的评论，“不只是电话亭，那时候街边小店都是提供按分钟计费的座机给你打电话的，电话另一头很多时候也是另一个小店里的座机。长途/市话好像也慢慢消失在历史长河中了。”《报刊亭》视频的作者up主康哟喂同样也回复了这条评论，他写道：“电话亭还好只是个亭子，可是报刊亭里还有很多叔叔阿姨。”
总之，《报刊亭》视频成为用户怀念过去事物的线索，借助不同用户的回忆叙事勾勒出那段纸媒辉煌的微观历史。在现代科技的“包办”下，我们只能将这一切已然消逝的事物和逐渐淡化的记忆转换成“文本”、“形象”和“符号”，通过在现代语境下的阅读或观看去接近过去、去构建历史的真相。而《报刊亭》视频激发了用户关于报刊亭旧物的数字怀旧，这些旧物既包括用户儿时阅读的各种报刊，也包括报刊亭所售卖的其他商品。与此同时，该则视频也引发了用户对其他逝去事物的怀念，通过用户之间的相互跟评，拼接了关于旧物的相对完整的图景。
（二）“附近”日常交往的数字怀旧
在用户的回忆里，消失的不仅仅是报刊亭的旧物，还有由报刊亭衍生出的过往日常交往的生活片段。在《报刊亭》视频评论中，可以找到与报刊亭有关的“附近”、“附近的人”以及“附近生活”。在情感性上，“附近”凸显了人和人的各种交往、交流的网络纽带，并在意义层面形成人和人之间的联结。许多用户记录下报刊亭老板为他们预留杂志的经历。例如，用户“Ted Hall”写道：
“以前每周就是去报刊亭买《漫画Show》《漫画世界》《故事会》等这几本，基本上是每一期都没拉下，有时候也会有一些在追的漫画单行本卖。虽然网上也可以去看，但还是喜欢第一时间拿着杂志在手上翻看的感觉。附近没书店，也就那一个报刊亭的小车，和报刊亭的老爷爷混熟后，一些杂志和漫画要卖完的时候，他也会给我偷偷预留一本，人超好……”
除预留杂志以外，用户过往与报刊亭老板的交往还体现在一些有人情味的小事上。用户“Ape_Burns”写道，“我还记得那是小学，报刊亭里有当时连载的火影。我超想要，但发现钱不够了，后来那个老板把它赊给我了。我第二天就去把钱还了……现在念大学，感觉和人交往的时候再也没这种信任感了。”这些由报刊亭所引发的日常交往，构成了在自我和远方之外的“附近生活”。在这里面，有很多很细密又很复杂的、看似不重要但其实是很重要的各种各样的社会关系。
这种社会关系不只发生在报刊亭老板与读者之间，还包括以报刊亭为节点而构建的各种社会网络。在佐金（Sharon Zukin）看来，“本真性”（authenticity）不仅仅外在于城市浮华立面的建筑群之间，更加内隐于城市的琐碎日常之中，居于其间的个体不再是一个封闭的闭环，只有透过社会人群的紧密联结，才可以构建出城市特质所必需的喧嚣和生活场景。在用户的评论中，我们可以找到由报刊亭串联起的城市日常交往图景。例如，用户“男儿本色0”写道：“更重要是报刊亭是个天然的中老年活动中心，在城市，找个中老年人活动的地方太难了，老人下楼走几十米就能聚到一起聊天、下棋、打牌。”
报刊亭的拆除和报刊亭老板的离开，破坏了过去围绕“附近”所形成的日常性社会联结。有不少用户在评论中叙述了与报刊亭老板告别的场景，比如这一条评论：
“之前上小学、初中，每周都会去楼下的报刊亭买书。那个阿姨和我妈妈一样是东北人，在青岛生活谋生，家里人都在东北，只有她自己外出赚钱，她看着我从小学读到了高中。我每周都会去买四本杂志：一本是《知音漫客》，一本是《壹周》，一本是《漫画party》，还有一本是我最爱的《绘心》。终于在我高三的一天下午，我回家时候发现阿姨在锁门，我还笑嘻嘻问她今天这么早下班啊，她告诉我以后都不干了，从那以后青岛没有了报刊亭，那个看着我长大的阿姨我也再没有见过[难过]。”（用户“EXDKE”）
从上述评论可知，报刊亭作为“附近”的消失意味着都市人社会关系的中断，同时中断的还有人与人建立起的交往记忆。正如博伊姆所说，与自我的怀旧式会晤并不总是私人的事：个人自主的和不由自主的回忆是和集体的记忆交织在一起的。《报刊亭》视频不仅唤醒了用户对于“附近”的回忆，还激发了他们对逝去时光的集体记忆。例如，用户“口罩本体的锁叔”写道：“时至今日，我依旧怀念第一次路过书报亭，吸引我的那一本漫客、那一根烤肠，那个站在书报亭前和同学一起看书聊天的欢乐时光。它们终究都和我再也回不来的童年一起，埋葬在了我记忆的深处，埋葬在了这座城市发展的路上。”这种怀旧被视为一种时间现象，即怀旧者并非想回到一个地方，而是希望回到一个无法回归的时期，源于对时间不可逆转、过去无法挽回、失去童年和现状令人不满的感知。用户们这种分镜式的个体记忆，共同拼接出一幅看似不同但却彼此耦合的历史拼图。
（三）对城市加速的“微抗争”
除了对旧物和往昔“附近”的怀旧外，《报刊亭》视频的评论还体现出用户对城市加速的反思。现代社会作为“加速社会”可以理解为两种加速行驶：生活节奏提高和技术的加速。不少理性的用户都表达了“报刊亭”无法适应城市快速生活节奏的观点，用户“看剑灰”写道：“真的觉得自己特别贪心，明明平时看都不看一眼却希望一回头他们一直都在，唉，哪有这种好事。”从中可以发现，城市加速使多数人的目光都对准了进步的、新潮的事物，而以报刊亭为代表的旧事物自然而然会被时代抛弃。
不过，《报刊亭》视频评论中的怀旧还是呈现出用户对于城市现代化快速发展的忧虑，特别是那些在加速中遇到困境的人们。这种忧虑主要表现为信息获取方式和城市生活方式两个维度。在信息获取方式上，用户们感慨于移动互联网对于纸媒的冲击。例如，用户“Emily不吃折耳根”写道：
“现代大多数人每天刷抖音，逛B站，玩游戏，或上课或工作，还有社交，有多少时间看杂志呢？受众不复以往了，传播媒介肯定也会顺应时代而变化……如果父母自己很少接触报纸杂志书籍，小孩也更不会接触。”
也有用户并不赞同新媒体技术所带来的进步性，他们会认为报刊亭所售卖的纸质媒体依然具有价值。比如，用户“芝士大草莓biu”写道：“我是一个特别念旧的人，今年回家特意把很多以前的书找出来翻看，电子书始终取代不了纸质书籍的温度和承载的记忆。”对于技术的更替，人们一方面承认并利用新技术提供的机会，另一方面又希望技术进步的脚步能够放缓。基于此，《报刊亭》视频的评论既表达了新的信息获取方式的不可逆转性，同时也透露出对传统报刊的情感性支持。
用户的另一种忧虑体现在城市生活方式的巨变以及随之而来的城市烟火气的丧失。“没有路边摊，没有小吃街，没有报刊亭的城市，是‘发展’了，却也失了味，可以统一规划起来，但没必要消失掉。”（用户“你大橙的”）城市生活越来越朝着数字化和私人化的方式发展，移动互联网扩展了时间和空间上的互动：它允许人们可以与世界上任何地方的个体即时交流，也使人们可以同时进行多种社交互动。以往需要出门去特定地点才能完成的活动（如见面社交，去电影院、餐厅以及商场），因为数字技术而可以全部在家实现（视频通话、看网络电影、点外卖食物以及网上购物）。基于此，项飙才会发出感慨：未来消费的主要场所将不再是购物中心，而是住宅区。用户“每秒170km”比较了两种生活方式的不同：
“现在对比起来，还是小时候的生活有烟火气、人情味。吃饭的时候有人聊天，看书也是纸质的，要去买或者借，要出门去商场才能买到衣服和东西，想买零食去超市。现在有了手机，动动手指几秒钟就能得到想要的东西，但是这些过程里再也不需要与其他人的互动，再也没有感情，没有了温度，缺少了太多等我们老了可以拿出来回忆的往事。”
从上述评论中，我们可以发现用户面对现代化发展的矛盾和纠结。现代性和各种现代主义都是对于现代化状况和进步的后果的回应。它把对于现时的着迷和对于另外一个时间的怀想结合了起来。人们既享受着现代生活的便利，又怀念过去城市生活中人际交往的情谊。
这种现时与过往的纠缠，让不少评论者将目光聚焦在报刊亭背后的人身上。用户借助评论的方式为报刊亭或报摊经营者发声，相近的言论汇聚在一起，形成了一股针对城市加速的“微抗争”力量。例如，用户“想去的地方都有你”写道：“整个视频我最难受的其实是叔叔阿姨失去了工作。想想我毕业的时候也是不知所措，叔叔阿姨本本分分大半辈子，留下的就只有回忆和迷茫。”
用户的“微抗争”还体现在为报刊亭找寻出路上，虽然从功能属性上讲，报刊亭在城市空间中的实用价值消失了，但通过改造还是能发挥作用。用户“开车挂空挡”写道：“我觉得不仅不该拆反而该扩建，最好每条街角都要有，当然职能要变，卖报纸转成副业，主要功能是早餐+小吃+卖水+本地信息咨询服务等等，又便民又能增加就业又创收，何乐不为？”甚至有用户针对报刊亭拆除的议题致电了市长热线，“我前几天写了建议信到12345，刚刚回应说，为了响应亚运会，所以要拆除一些老旧的，那些比较新的在和市里相关部门沟通，应该可以保留下来一部分，未来应该会有新的报刊亭下放，具体还得和上面沟通，需要一个过程。”（用户“DecryptPro”）
总之，《报刊亭》视频评论中的数字怀旧引发了用户对于城市加速的反思，城市的高速发展方便了人们的日常交往与公共生活，但却淡漠了城市实体空间中相对隐秘的“附近生活”。基于此，不少用户借助评论以“微抗争”的形式应对报刊亭以及其他城市“附近”的消失。正如特斯特（Keith Tester）所说，怀旧并不一定与对于形式的超越相抵触。恰恰相反，它很可能是一种让针对物化的不懈斗争变得更加坚定的手段。用户希望通过自己的声音为加速社会背后被城市进步抛弃的群体发声，并借助网络协商的方式将话语转化为线上行动。
六、结语：“记忆中的附近”作为视域
城市加速使传统的日常生活与社会交往发生变化，以报刊亭为代表的“附近”的消失，导致了社会日常网络联结的中断。本文借由《报刊亭》视频评论文本的分析，从数字怀旧的角度进一步深化对“附近”的认识。具体而言，用户在《报刊亭》视频下以评论的方式针对报刊亭旧物开展数字怀旧，他们回忆起读书时所阅读的各种报刊以及报刊亭其他商品的购买经历，并由此延伸到对于其他旧物的共同怀念。用户的怀旧还涉及到与报刊亭有关的“附近的人”与“附近生活”，这些回忆不仅包括用户与报刊亭老板的昔日交往细节，也包含以报刊亭为节点所形成的日常生活网络。报刊亭的拆除，引发了用户对城市加速的思考，他们通过网络发声来对抗城市“附近”的消失。
在项飙看来，附近将带给人们他们原来不具备的观察能力：“当我们的研究紧盯手机，我们无暇关注附近。”但本文阐述的“记忆中的附近”表明，“附近”与移动互联网并不是完全对立的，有关“附近”的网络视频可以刺激用户开展评论式的数字怀旧，从而去唤醒和聚焦现实生活中正在消失的“附近”。换句话说，信息传播技术能够将周边的人联系起来，从而重构往昔的生活世界。“附近的人”可以借助互联网的联结而自发组成具有共同历史叙事的临时社群，他们能通过线上的集体怀旧，形成应对“附近”消失的“微抗争”力量。这种“微抗争”不同于用户在社交平台上基于群体利益表达的网络政治参与形式，而是为了关注城市现代化发展背后那些被忽视的群体，去重新发现城市“附近”中人与物、人与空间、人与人多重并置的微观日常生活。
重拾“附近”，是对当前加速社会所引起的规模化城市更新和碎片化日常生活的反思，也是对逐渐消失的陌生人公共交往的回溯。雅各布斯在《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中曾谈到人行道的“交往”用途：人行道上会发生众多微不足道的公共接触，正是这些微小行为构成了城市街道上的信任。而本文所论述的报刊亭并不仅仅只是市民购买报刊的渠道，更是一个实现围绕其附近居民间的慢生活体验和建立人际信任的交往空间。报刊亭作为单纯报刊售卖场所的功能在下降，但作为城市公共交往节点和回忆空间的潜力还可重新挖掘，这有赖于吸纳更多市民参与到以报刊亭为代表的小型文化场所的更新中。毕竟在公共文化里，人们不是作为偷窥者、顾客或商品来进行互动，而是作为能够理解进而改变其自身的社会境遇的积极的当事者进行互动。
本文所讨论的“记忆中的附近”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被看作是诺拉笔下的“记忆之场”，它是实在的、象征的和功能性的场所。在视频评论中，报刊亭被打上了怀念逝去之物的印记，它自动被用来作为支撑记忆的存储工具、回忆中的避难地和特殊群体的身份象征。不过，与诺拉聚焦法兰西民族的集体记忆不同，本文所阐述的报刊亭记忆更加偏向于多元个体记忆的集合，即每个人都有专属于自己的报刊亭记忆。换句话说，“报刊亭”不是集体共有的“记忆之场”或仅供祭奠的墓园，而是多重个人记忆的一个运动场。它唤醒我们头脑深处差异化的个人记忆，以及那些慢慢逝去的具有日常性的“附近生活”。
本文采用的是文本挖掘与质化分析相结合的混合研究方法。从研究方法上说，基于算法框架的文本挖掘可以在没有明确假设的前提下快速集合与提炼出网友评论文本的关键信息，而基于人工解读的质化分析可以对文本挖掘的结果进行深入的归纳与解释。该研究取径可以突破单一方法的研究思路，规避研究者对文本分析结果的主观预设，为将来更多大数据样本的记忆研究提供一种参考可能。当然，本文主要考察的是普通读者的报刊亭怀旧，未来可以借助参与观察和深度访谈的方法，从摊主和报刊经营者的角度去书写报刊亭的记忆史以及记忆中的附近生活。
来源 传媒观察杂志
编辑 景诗瑶
二审 曾敏
三审 陈发文